远程高等学历教育“取消审批”后的震荡（一）

2014年1月8日，刚刚跨入新年的门槛，新华社的一则电讯给现代远程教育行业带来了极大震撼。
　　在这则"国务院推进行政审批改革 再取消下放70项审批事项"的消息中提到，"取消和下放利用网络实施远程高等学历教育的网校审批"。
　　业内敏感人士从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门户网站上看到，在正式颁布的国务院文件的附件中，"利用互联网实施远程高等学历教育的教育网校审批"项目，处理决定一栏中的用词是"取消"，并排在诸多项目的第一位。
　　从1月到3月，该消息迅速传播和发酵。无论是现代远程教育试点高校还是非试点高校、E-Learning企业，甚至职业教育院校，都将目光聚焦于此。因为，短短的20多字，蕴含了太多的内容。
　　这是自1999年我国开展现代远程教育试点15年来，高层对如何发展远程教育的一次重大政策调整。那么，这项政策的出台意味着什么?行业内外对此如何看待?我国的远程教育将走向何方?本刊记者就此采访了各方相关人士。
　　在采访中，虽然各方的观点有所不同，甚至有的还尖锐对立，但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在互联网教育尤其是MOOC风靡全球的今天，新政策的出台将促进我国远程教育的大发展，并推动高等教育信息化向深层次迈进。而当前对行业发展来说，最迫切的是，期待相关指导性文件及时跟进。
　　开放：各方的一致愿望
　　在记者的采访中，最兴奋的莫过于非试点高校。"太好了，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一位非试点高校继续教育学院的院长说，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相关动态，当天的新闻联播一播出，他就看到了这条消息。
　　记者了解到，在试点15年的时间里，曾经有几十所高校希望举办网络教育，并报送了相关材料，但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仍未能如愿。
　　西北大学是我国西北地区历史最为悠久的高等学府。从2012年开始，学校就根据审批条件，积极筹备成立网络教育学院。西北大学继续教育学院院长杨德生表示，我们国家各个地区发展不平衡，特别是在西部，地域辽阔，在发展现代远程教育方面，国家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注和扶持。"况且，作为百年老校，我们的本科生、研究生教育是很有实力的，我们从上世纪50年代就有了夜大，是全国继续教育开展最早的高校之一。因此，如果我们不能搞现代远程教育是不公平的。"
　　北京林业大学继续教育学院院长张劲松对一直不能举办网络教育感到遗憾，"林区条件非常艰苦，但网络畅通，林业工人对网络教育有很大的需求。如果10年前我们能做这件事情，按每年培养1万人的保守估算，现在至少也培养了10万人才。在68所试点高校中竟然没有一所特色鲜明的林业学校，这是我们林业行业的巨大损失。"
　　同样遗憾的还有中国政法大学。当年，由于学校把高端人才培养作为发展方向，担心网络教育会影响学校品质，从而错过了申报的机会。后来，学校才逐渐认识到网络教育的重要性，2010年，学校递送了申报方案，但一直没有下文。
　　不过，政法大学按照国家、教育部的要求，一直将网络教育手段在夜大、函大中推广。在非学历培训中，也建立了面向律师行业、政法系统的考试平台，以及面向基层的农村法律远程服务平台。该校继续教育学院院长刘守仁说："2013年，学校正式成立了网络教育学院，随时准备开展学历教育。我们迫切希望通过网络平台，让我们的优质教育资源释放出去，让更多的人得以共享。"
　　就国有大中型企业而言，对网络教育同样有着强劲的需求。石家庄邮电职业技术学院党委书记田克美表示，开放绝对是好事，将激活各类优质资源。开放不应该论资排辈，而应该按照特色和能力设置进入的条件和门槛。不论是重点大学、一般院校还是职业专科学校，只要达到这个要求，就应该允许做网络教育。
　　政策的颁布，同样在68所试点高校网院中引起反响。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远程教育学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李福德表示，取消审批是"同生"而不是"共死"，对于网院而言，这是一场凤凰涅槃式的浴火重生。"不转变试点态势下的小我，就不足以形成开放态势下的大我。要办好人民满意的在线教育，只靠部分高校是远远不够的，需要更多高校及社会各界的共同建设、广泛参与、有效监督。"
　　北京大学医学网络教育学院院长高澍苹以"坦然"一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认为，这是推动教育改革的重要一步。一方面，社会在发展，应用在普及，个人学习习惯在改变，开放恰逢其时;另一方面，试点这么多年，网院已经积累了很多经验，应该将这些经验贡献给后来者。"最近，有很多学校到我们这里来交流，希望开办网院，我都毫不保留地给他们介绍。这是潮流，是大趋势，我们应以开放的心态来面对。你总不能总站在里边，不让别人进来吧?"
　　"放开有利于优胜劣汰。什么叫优?能够给学生带来价值的就是优，否则就是劣!"一位网院院长表示，如果没有竞争，就是在保护落后，只有竞争才能使优秀的网院脱颖而出，才能使远程教育行业发展得更好。"毕竟，更多的学生花钱的初衷并不仅仅为了拿文凭，他们还希望真正学到本领。站在学生的角度，我非常希望加剧竞争，越激烈越好!"
有专家分析，取消审批将催生100亿元新市场。这样的前景使E-Learning厂商迅速行动起来，有的公司甚至召开有专家参与的研讨会，以判断今后的市场走向。　　
　　期待以政府之手引导市场
　　欣喜之余，很多人士担忧，随着审批权的取消，会不会"一放就乱"，从而使网络教育积淀多年的声誉受到影响?
　　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现代远程教育试点15年，在政府没有投入的情况下，为国家建设输送了大批的人才，在推动教育改革等方面取得了非常大的成绩，但也确实出现了一些局部问题。
　　"所谓‘一放就乱’，确实是需要警惕的，但‘一放就乱’不是必然结果。"上海试点高校协作组负责人徐乃庄认为，"放开不就是改革吗?不就是开放吗?改革开放难道一定会引起混乱吗?关键是放开之后，怎样做到有序，这就要有制度，要有标准，要有监管，也要有退出的措施，这样就能形成正能量、正淘汰，整个远程教育事业就会有更好的发展。"
　　"我赞同这个观点，关键是游戏规则的建立。"一位网院院长表示，游戏规则的制定，要有利于市场化，有利于竞争，但也要有利于把控。"这实际上是一个制度环境，它比什么都重要，在任何领域出现问题，都是制度环境造成的。这个游戏规则要能够把控到一些关键点，如果把控不到，市场就会出现问题。"
　　"简单地放和收，必将陷入‘一放就乱，一收就死’的老路。"就如何建立制度环境，李福德建议，首先要把握以学习者为中心的核心理念，谁能给学习者提供优质资源服务，谁才有资格受益，而不是谁拥有试点资格谁就受益。其次，政府要从具体事务中解放出来，要用政府之手引导市场，要做好顶层设计，加强标准制定，让社会决定高下，让市场决定取舍。
　　"应该形成一个全国高等继续教育的社会治理体系。"全国高校现代远程教育协作组副秘书长李德芳设想，这个体系应包括三个层次，第一是由教育部进行宏观管理。第二是省级行政部门进行监管、检查，由行业组织进行认证、评估。第三是高校的自我约束机制、用人单位、学生的反馈机制等。
　　作为主管部门负责人，安徽省教育厅副厅长李和平关注的是高校自我约束机制的建立。"取消审批是市场化改革的方向，使高校有了更多的自主权，但不是放弃监管。现在需要重视的是如何使高校这个责任主体确确实实承担起责任来，否则，就会出现市场失灵的问题。"
　　不过，下一步政策的走向仍是未知数。对于众多等待入场的高校而言，虽然"法无禁止即可为"，但具体如何操作，目前还是一片茫然。
　　"大家普遍感到焦虑的是，现在距政策颁布已经有三个月的时间，而到现在为止，对取消审批后远程教育怎么做，教育部还没有出台相关指导文件，从而出现了政策空档期。"全国高校现代远程教育协作组秘书长严继昌坦言，"空档期太长，就会给远程教育行业带来思想、行动上的混乱。以后再去治理，就会付出高昂的成本。"
　　如何面对竞争?
　　取消审批，无疑将给现在的远程教育行业带来激烈的冲击。业内人士估计，中国将出现上千所可以颁发学历的网络大学。
　　在记者的采访中，网院院长们普遍认为，竞争是必然的，作为多年从事网络教育的网院，在资源建设和办学经验等方面已有相当的积累，所以并不惧怕这种竞争，但需要审时度势，做出一些改变。
　　高澍苹认为，在新形势下，网院应该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定位。"要想清楚自己的优势到底在哪里，什么是无可替代的。要做好自己的长项，对于不擅长的领域，比如平台、技术等，就可以交给别人去做，这样反而会催生出新的网络教育模式。"
　　北京语言大学网络教育学院院长李炜表示，不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一所网院能否立足市场，关键看质量。"我们要强化资源建设、学习支持服务工作，要以质量品牌，以证书的含金量来赢得学习者的青睐。"
　　"作为试点高校网院，在过去15年，不但对高校的继续教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而且对整个高等教育的教育信息化建设，也是一个大力推动，今后，应该继续发挥这种引领作用。使网络教育手段不仅继续推动高校继续教育的发展，还应在全日制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教育教学中扩大应用范围，推动高校教育教学的改革发展和教育信息化的发展，这是大势所趋。"四川大学网络教育学院院长冉蜀阳说。
　　相对于网院，倍感压力的实际上是跃跃欲试的非试点高校。那么，他们又将以怎样的方式应对呢?
　　"政法大学将采取学历教育和非学历教育共同发展的方式。"刘守仁认为，以前的网络教育太集中在学历教育上，即使是学历教育本身的形式也太单一，有的甚至可以说是课堂搬家。网络教育发展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很多新的教育模式，尤其是MOOC，这些都是需要借鉴的。政法大学网院将围绕学习者的需求，在资源开发、设计上下大力气，包括课程的设置、授课的方式等都将做出大的改变。
　　"我们林业大学首先是要注重学历教育，因为之前林业职工报考的都是综合性大学，缺乏针对性，我们的专业、课程是非常适合他们的。当然长远来看，学历教育也不会再像以前那么风光，我们最终还是要向非学历方向发展。对此，我们并不陌生，我们一直在利用网络平台做非学历培训，而且做得非常好。"张劲松说。
　　杨德生表示，网络教育是一种教学手段，西北大学已经通过网络实现了函授、夜大等成人教育的融合。"我们设想，下一步不但要做远程学历继续教育，而且要把学校的教育信息化水平再大力推进一步。我们将和本科教育结合起来，一些辅修课程、双学位课程、公共选修课程，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学习，这将给西北大学的教育面貌带来很大的改观。"
　　华中农业大学尚处于观察阶段。该校继续教育学院副院长沈振锋认为，现在的网院设立了很多学习中心，为维持生源，需要拿出很大一部分费用去做宣传，这就会减少在资源建设上的投入，也会出现很多违规的事情。这种方式监管成本很高，也会给学校的声誉带来损害，况且，将来的学历需求会逐渐减少，因此，现有的网络教育办学方式是不可持续的。
　　他说："一个好的模式应该是开发出真正契合学习者需要的资源，从‘要他学’变成‘他要学’，只有开发出这种资源，网络教育才有希望。我们一直希望做网络教育，但具体怎么做，是做学历教育还是非学历教育，现在还没有想好。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我们绝不会再走老路。"
　　观点集纳
　　国家为何要取消网校审批?是在取大势。首先，是因为信息化的广泛应用。我国开展现代远程教育试点15年来，网络不仅走进了千家万户，而且已融入了各种教育形式。利用网络开办教育，已不再是试点初期的一个单纯的教育类型，越来越成为广泛使用的手段。其次，共享优质教育资源成为百姓的新期盼。信息时代带来的多信息和多选择，加剧了人们对平庸资源、有限资源、封闭资源的零容忍。另外，社会不仅需要网络学历教育，更需要网络非学历教育，也包括线上线下的混合型教育。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远程教育学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 李福德
　　我们支持取消审批，我们也希望更多的学校来做远程教育。不过，现在很多问题还不明晰。比如，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的高校包括民办高校都可以开展远程教育?如果是这样，那难免会对远程教育的质量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对于我们这些参与试点的网院来说，政策的颁布并不会构成多大冲击。一是因为新进来的学校在平台、资源、渠道等方面都需要一个建设周期，二是因为我们毕竟在各方面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我们东财网院而言，我们要把工作进一步做细做实，以增强我们的实力。只要我们坚持特色发展，前景是没有问题的。
　　我认为，整个行业应该以此为契机，认真思考远程教育将来如何发展的问题。如果单从学历教育的角度看，可能需要限制在社会科学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科，而其他类型如理工等以远程的形式开展学历教育，在实践环节上会受到很多的制约。如果倾向于非学历培训，应该会有很好的效果。
　　同时出台的还有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的政策。我认为，在第三者评价机制还没有建立之前，这些都有些匆忙。希望相关衔接政策尽快出台，这不仅仅是我们所期盼的，也是学生们所关心的。
　　——东北财经大学网络教育学院院长 宋晶
　　以前也有很多规范管理办法，包括退出机制等，今后这方面的工作应该强化，比如如何评价办学条件，如何评价教学效果，怎样体现资源优势、师资优势等等。只要进行严格的规范，我想网络教育市场不会出现大的问题，当然也可能会有一个过渡期。
　　——天津大学网络教育学院副院长 郭强
　　放权是一个大趋势，这项政策的推出，将会促进网络教育的大发展，这是确定无疑的。不过，我有一个担心，就是一旦放开，很可能会发生混乱。所以，一定要尽快建立一个有效的制约机制，比如准入机制、评估机制等。我们作为试点高校网院更要加强规范管理，继续发挥引领作用。福建师大网院将继续运用网络教育的手段来改造函授教育，发展混合式学习，以推动学校继续教育的深层次变革。
　　——福建师范大学网络教育学院院长 程思岳
　　我国已经有很多的大学，取得学历文凭的渠道已经非常多了，可以说，网络教育数量膨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网络教育单独发一个文凭，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我认为，网络教育不是一种办学类型，而是一种教学手段，是用现代网络技术帮助学生更好地学习。所以，不管是新进来的学校，还是以前从事网络教育的试点学校，应该调整办学方向，向为校内服务发展。试点15年来，网络教育为促进学校教育信息化，为教育信息技术的普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今后的网络教育如将重心继续向这方面倾斜，将有更大的生存空间。再演变下去，现在的网院很可能就变成了服务于校内外广大学生的现代教育公共服务平台。
　　——原西南财经大学网络教育学院院长 唐旭辉
　　取消审批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我们一直非常希望成立网络教育学院，但是一直没有办成。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把网络教育作为一种教学手段在使用，学校为此做了很大投入。现在，网络教育已经渗透到学校原来的传统教学中，进入的范围越来越广，尤其是在改造以往的函授教育上，取得了很大成绩。可以说，发展网络教育，我们已经有了深厚的积累，希望后续政策尽快出台。
　　——广西师范大学成人教育研究所所长 霍玉文
　　我认为，教育应该引入竞争，让更多有使命感的人和学校参与进来，形成百花齐放的局面，在一个规范的市场机制下，该淘汰的学校一定要淘汰。行业企业非常需要网络教育，如果允许我们去做，我们将成立独立的网院，把我们职业教育的精髓注入其中。我们将始终围绕一个核心：要让学生真正学到东西，学到在社会上生存和发展的本领。
　　——厦门城市职业学院副院长 沈立心
　　教育改革越深化，我们企业的机会就越多。新政策颁布后，对网络教育市场的走向，我保持谨慎的乐观。因为，假如还像以前一样注重学历教育的话，那么，市场不会有太大的增量。因为随着社会的发展，生源的减少，对学历的需求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强烈。而且，社会上有那么多的大学，学生为什么非要读网络教育?据我所知，很多的网院多年来并没有进行设备更新，这对提供设备和服务的企业自身的创新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如果今后将网络教育作为一种手段，使之贯穿于基础教育、职业教育、高等教育，一直到终生学习，并且，再向前发展，建设起全国性的MOOC平台体系，那么，市场的容量将非常可观。